Wednesday, April 16, 2003

最後的海嘯

在農曆中有所謂的閏年、閏月,也有所謂的閏日。

有個日子,四年才會出現一次。那就是六月的卅日。

六月卅日,這個風岩鎮聞風喪膽的日子。每當這天來臨,風岩鎮的港邊就會異常的犯起海嘯。

浪,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如果你站在灘頭面對著海,浪高大概約為你的視平面向上18.5度高。這個高度就和你視角的兩旁所看到的雙生風岩一樣。

風岩,就像是這個小鎮漁民的燈塔。每當遇到氣候惡劣、曚霧蔽日的漁船回航時,這兩座高聳如門神般守護著風岩鎮漁民的岩石,就會指引著漁船平安的回到各自的避風港。

左邊的風岩,漁民們稱它做「靜海」;右邊的,叫做「沈浪」。幾十年來,漁民都是依賴著兩座風岩作為返航的指引在海上討生活。

但是,儘管風岩再怎麼指引著迷途中的漁船,再怎麼守護著風岩鎮的居民,也沒有任何一條船躲的過六月卅日的災難。

因為從這天的子夜開始,海面就會開始颳起不平靜的風,捲起的浪潮,如同波濤一般的侵蝕著港口的風岩和風岩鎮的漁民。

而這一切就和村長文古伯紀錄二十年的<<風岩古錄>>中所敘述的回憶一模一樣:

「民國六十九年農曆六月卅日,這是我記憶中第一次看到風岩鎮的海嘯,也是從我在風岩鎮活了五十年所看過的第一次海嘯。沒有人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也沒有任何的預兆這樣的天
災會降臨在我們的身上....」

「這是第二次了,一樣是農曆的六月卅日。我不敢相信,我眼前的一切就像錄像帶一般的重演在我眼前。唯一的差別是,四年前,當所有人第一次看到它那猙獰的面容時,是在凌晨四點。而今
年,當田水巷的玉清嫂滿身濘泥的衝到我家門口拍打著大門哀求身為村長的我前去營救她先生的那一刻,比四年前早了一個半小時。當我聽到噩耗的那一瞬間,我驚覺這一切不是天災如此單純
的災難。憶起趕到港邊的那一秒,映入我眼簾的情景,直到現在,亦是讓我如此的顫抖,」

「那無情的海浪席捲著港邊的船隻,一波才剛打在靜海身上,另一波便又撲上沈浪。夾帶著船隻殘骸的海嘯朝著港邊的建築物肆虐,侵蝕著漁民們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一磚一瓦。前一秒才從灘
頭退去,下一秒便又湧入更大、更高的浪潮....」

「整整的一夜,鎮上沒有一個人是閤上眼睛的。所有的鎮民不管老少,都是戰戰兢兢的睜大眼睛看著港邊的悲劇重演。為什麼上天要這樣的對待處在風岩鎮的我們?每到這個日子,除了鎮上許
多的寡婦上墳祭拜在這個被詛咒的日子死去的夫婿,還得心繫家中正冒夜討海的男丁,可能又會被這無名的海嘯吞噬脆弱的生命。無論祭拜再多的牲品,燒再多的香,這個每四年最接近農曆鬼
門關的日子,總是要在風岩鎮上,強取不屬於它的供品....」

風岩鎮也因為這樣,歷經二十年來海嘯無情的掃蕩,奪走許多條漁民的生命。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一切,村民除了每年大肆祭天,求取平安之外,每個人只能無助的望著四年一次的海嘯繼續殘害著某個無辜的鎮民。

二十年來,沒有人注意到一件事。

鎮上的每戶家中,總是有被海嘯奪去生命的親人。唯獨一戶人家沒有。

那就是漁豐街口的殷家。

當鎮上一戶一戶接連面對夫喪子亡的噩耗時,只有殷家始終逃過這受詛咒般的宿命。

殷家除了兩夫婦外,育有三個兒子,老大和老二都年逾三十,和父親一樣是靠著大海為生的討海人。而最小的弟弟,卻是家中唯一從未出海過的男人。

海子,就是他的名字。而他出生的那一夜,也就是二十年前,風岩鎮第一次被海嘯狂襲的那一晚。

海子就這樣平靜的成長著。雖然出生漁村子弟,但海子的母親卻從未讓海子上船出過海,甚至連接近海邊,也是近乎禁止的事。

異於家中的兄弟,海子是唯一好好受過教育的孩子。母親無視父親的反對、海子兩位哥哥視為不平等的眼光,雖然母親也是沒有受過什麼教育的漁村婦女,但卻讓海子從小到離鎮上一個多小時
車程的學校接受教育,甚至一路唸到研究所。

沒有人知道母親為何如此堅持,也因為這樣,海子成為全風岩鎮教育程度最高的一位青年。

海,對名為海子的他來說,是最應該但卻是他最不熟悉的名詞。他無法瞭解為何母親反對他接觸眼前這從小伴隨他長大的海洋,甚至當問及海嘯的事情時,母親也是總以迴避的態度面對他。

他只知道,每當凝視著兩旁矗立著風岩的海平面時,總感到心中有一股無法解釋的情緒在體內醞釀著;每當海風拂過他的臉龐,他總覺得有股聲音在他耳邊細細的傾訴著一種他無法瞭解的言語
。這樣的疑惑,在這個日漸成熟的孩子心中累積著,就像影子般的跟隨著他。

每當這個時候,村長文古伯就是海子尋求解答的對象。

這位受過基本教育的長者,在風岩鎮中用著文字和記憶紀錄著屬於這片土地的一切,任何關於風岩鎮的大小事,只要問文古伯,他就會翻出他那用歲月記錄的<<風岩古錄>>,慢慢的訴說屬於這裡的歷史。

但是,就算是文古伯這樣的長者,也無法滿足海子的求知慾。因為,當海子問到關於風岩鎮的海嘯和為何他不能接觸大海的疑問時,文古伯總是若有所思的迴避這些累積在海子心中的疑惑。

他讀過所有風岩古錄當中對海嘯的記載,甚至在大學中運用可行的教育資源期望找出這無法解釋的起因。但是,令人失望的是,沒有人也沒有任何的研究顯示出風岩鎮的海嘯有任何科學上的解
釋,除了巧合以外,潮汐、星球運行等等可能影響的因素都無法證明海嘯是自然形成的。

海子知道,這一切,一定在某個層面上,和他有關。

今年,海子即將滿二十四歲。

鎮上例行的祭祀活動陸陸續續的準備當中,雖然所有人都是抱著悲傷的情緒在面對即將可能到來的災禍,但大家仍費心的向上天祈求著,抱著脆弱的期望祈求上天能讓所有人免於海嘯再一次的
摧殘。

但是,這些卻還是無法抵擋海嘯的降臨。

二十年來,每當六月卅日這天來臨時,海子的母親就會想盡辦法將海子藏匿在遠離風岩鎮的親戚家中。這無法解釋的動作長久以來便在海子小小的心靈中製造了許多的疑問。隨著海子年齡增長
,對風岩鎮的一切越增瞭解,加上對海嘯及身邊一切包圍他的謎團越形膨脹。他決定,今年,他要在這個所有人都害怕的日子回到鎮上來探個究竟。

看到在閏日前一日突然返家的海子,母親整個人重跌在地方久久不發一語。帶著旁人無法理解的悲容,母親苦苦哀求海子儘速離開風岩鎮。看著母親如此一反平常的態度,更堅定了海子面對即
將到來的夜晚。他衝向文古伯的住處,看著文古伯臉上驚愕的表情,他更是堅信,一切癥結的所在,就在他自己的身上。

終於,子夜降臨。港邊的風開始變化。原本平靜的海平面開始有了波動。停靠在港裡串連著的漁船也漸漸不由自主的被海水搖擺起來。港邊的風速球開始漸漸的加快的轉動的速度。遠方原本帶
著淡淡光芒的海面也迅速的進入昏暗。靠近港邊,四處釘著木板固定建築物的居民感受到異常的變化也加緊速度收拾手邊的工作。

海浪拍打船桅的聲音越來越大。

當所有人都急著離開的時候,遠方有個人影漸漸的朝港口接近。他看看手錶,十二點三十一分,回想起風岩古錄中記錄文古伯看到海嘯最早的時間是兩點整,那從入夜到這中間的一切到底是如
何呢?如同失神般的邁著腳步,海子一步一步的接近這他視為禁地的地方。回憶起從小母親望著他時那欣慰的表情,父親和兄弟豐收回來時的歡喜,這些應該令他感到滿足的一切,卻都無法挽
回他探求眼前究竟的衝動。

佇立港邊大約十多分鍾,身上的衣物早已被挾著海水的大風染濕,這,是他最靠近這海的距離了。

忽然間,眼前無預警興起一股大浪。遠方如千軍萬馬洶湧的海水直往港口的方向逼近,兩座雙生風岩阻擋了兩旁洶湧的浪潮,但直撲而來的,是風岩無法抵抗的海嘯。

這一切只不過是一眨眼的時間。海嘯猶如猛虎出閘般吞噬海子,但他卻仍直挺挺的站立在那,一步也沒有移動的任由海浪掩蓋他的身體。他閉緊雙眼感受這刺骨的溫度刺痛他的身軀,海水從鼻
子和嘴巴灌入他的體內。突然間,他聽到一陣清晰的聲音從體內呼吼出來,這每當接近這片海所聽到的聲音比任何一次都來的清楚、震撼,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聽到這聲音所傳達的訊
息。

「我的孩子!回到我的懷裡!你是屬於我的!」

他沒有感到任何的痛楚,當浪潮退去,港邊已經少了一個身影。這無名的海嘯就這樣沒有原因的散去,如同戰爭後的寧靜。今夜,是風岩鎮所遭遇過最短暫、也是最後的六月卅日。

海子的母親狂奔到海邊,當他看到眼前平靜的港灣,無助的痛楚從心中爆發出來,失聲跪在地上看著消散的海嘯,空氣中,除了哀傷的啜泣,一切,再也沒有比今晚還要再空虛的了。站在遠方
看著這一切發生的文古伯,緊握著手中的本子,淚滿成河的嘆息著。

海嘯,在奪走最後一條人命後,就這樣消失在風岩鎮的歷史上,再也,再也沒有發生過。

最後的海嘯--節錄自<<風岩古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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